70多岁的郭老汉上午才从医院出来,下午就让老伴用三轮车推着他来到法庭,和儿女们打起了官司。
郭老汉和老伴一生拉扯大了两子二女,分别叫郭荣、郭华、郭富、郭贵。他勤劳能干,用老伴的话说,就是“丢下锄头拿扫把”,没有舍得闲过一天,可是辛辛苦苦一辈子,也没有过上荣华富贵的日子。
但是郭老汉很满足,他的大女儿郭荣非常争气,成为小村里第一位跳过龙门的大学生,惹得三村五里都羡慕,毕业后留在了省城医院;二女儿嫁给了一位包工头,小日子富得流油。两个儿子虽然在家务农,其实早已经脱离了农业劳动,几亩田地只需一播一种去两次,而且还不要亲自下田,全部实行了机械化,他们大部分时间在商丘跟着装修队贴瓷砖,月工资一万多,好的情况一天能挣千块。
儿女们都成人成家了,郭老汉和老伴也老了,头发花白,腰弯背驼,还患上了高血压、糖尿病、冠心病等,每天大把大把吃药。又老又病的郭老汉却还是闲不下来,他和老伴拉扯大了儿女,又帮儿子带孙子,孙子辈们都长大上学了,他又在南地种上了果树,北地整饬了菜园,东地圈块空间养了群鸡鸭,西地种了花生和蚕豆。孩子们回来了,总有新鲜的瓜果梨枣和蔬菜。
但是,这些瓜果梨枣和蔬菜,也吸引不过来孩子们,他们各有各的事,很少有时间来父母家里。大女儿离得远,一年回不来两趟,二女儿一边操持她和包工头的家务,还要帮女儿带女儿,偶尔看一次父母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。幺儿子郭贵吧,倒是有事没事到父母家里坐坐,父子俩坐一起抽支烟,对饮一杯酒,说说家长里短,给了郭老汉不少安慰。
四个儿女中,最让郭老汉牵挂的就是这个孝顺的幺儿,他替郭贵发愁,马泡一样的四个儿子,眼看着就要说媒了,又是彩礼又是改口费的,这得多少钱往里砸!看到幺儿才四十多岁的年龄,就累得像自己一样弯腰驼背的,郭老汉就心疼。“那么重的担子,啥时候能完成任务啊!”他常常对老伴念叨。老两口的心不自觉地偏向了郭贵,往幺儿家里送些蔬菜和瓜果,帮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,甚至,把靠路边很有升值空间的宅基地,也给了郭贵。大儿子郭富的生活他们是不担心的,他没有压力,五个闺女一个儿,家里开着一个“招商银行”呢。
想到大儿子,郭老汉就高兴不起来。本来,在姊妹四个中,他最得父母宠爱,当初接二连三生下几个丫头片子的时候,郭富夫妻为了生儿子躲计划生育,把五个闺女全部扔给了爷爷奶奶,郭老汉家像开了个幼儿园,不是这个哭就是那个闹,老俩口可从没睡过囫囵觉吃过安生饭,总算生出一个带把儿的了,老大才算安顿下来,郭老汉也长舒了一口气。
可安顿下来的老大,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和父母隔心了,他很少来父母家里,见面也是嗯嗯哈哈地打个招呼,不多说一句话,甚至有时候老远看到父母,就哧溜一下躲开去,这让郭老汉很不爽。
老大媳妇倒是比老大来得勤,但她都是来挑刺儿找麻烦的,不是指责婆婆对孩子们偏心眼、一样的孙子不一样待,就是埋怨郭老汉给幺儿子干活了。有一次,她说老二家的孩子在奶奶爷爷这里吃饭多,而她们家的没有来,吃大亏了,直接把亲戚看望郭老汉时拿来的牛奶和烧鸡掂回了自己家,老俩口气得干瞪眼。郭老汉不欢迎她来。
其实,郭老汉知道,这两年自己是有点对幺儿偏心。十个指头伸出来还不一样长呢,做父母的,哪个不是心疼家里条件不好的那个?看着其他三个儿女都过上了好光景,而小儿子郭贵为了子女,还在拼死拼活地干,自己心疼啊!难怪人家说家里有两个儿子的是开了“汇丰银行(会疯)”了,四个儿子,结婚得花多少钱?彩礼不说,还得房子和小轿车,乖乖!这哪里是“会疯”,简直是要人命啊!郭老汉想都不敢想。
幺儿从不对父母说他的难处,但郭老汉和老伴心知肚明,他们清楚郭贵身上背负着四座大山呢。有时候,老俩口在一起叨嗑时,甚至产生过把四个孩子的家产放一堆、再平均分配的想法,这不就是共产主义吗?但他们知道这是不可能,说也不敢说,甚至想都不该想。
郭老汉一天天老起来,病也一天重似一天。他不愿意对孩子们说,也不愿意让他们带着去医院,甚至都不愿意告诉身为医生的大女儿。他们各有各的家庭,各有各的难处,各有各的事情,郭老汉觉得自己老了,不能帮衬孩子们了,也不能拖他们的后腿。
一天,郭老汉觉得头晕脑胀,腿脚都有点不利索了,他吃下四片降压药,对老伴说一声得去医院检查检查,就从庄南头搭车去了北关医院。老伴不放心,跟在车后面一边追一边大声吆喝:要不要告诉咱儿子?郭老汉摆摆手。
郭婆婆在家等了多半天,没有等到郭老汉,却等来了二女儿郭华和包工头女婿,夫妻俩匆匆地跑进家,拉上老母亲就走:快,跟我们去北关医院,爹在抢救呢!
原来,郭老汉在排队候诊时,突发脑梗倒在地上人事不省,好在抢救及时,现在已经缓过来了,但还在危险期。
郭婆婆让二女儿郭华赶紧给其他兄妹打电话。反馈过来的消息是:大女儿郭荣出国作学术交流去了,还得一个月才能回来。小儿子郭贵在市里干活,可以从工地直接去医院。而大儿子郭富说:不是已经缓过来了吗?去那么多人有啥用?你们先去吧,我把手头的这个活干完再说。
郭富的一席话,把娘几个呛得半死。郭婆婆哭骂大儿子不孝: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赚钱?你爹的命在你心里就这样不值钱?郭华也恨得咬牙,想要打电话责骂大弟几句,但人家已经把电话挂断了,再拨打过去干脆不接。包工头女婿一路宽慰着娘俩,到医院后先去给老丈人交上了一万元的住院押金。一切手续办理完毕,郭贵也赶到了医院。
郭老汉在重症监护室里呆了三天,一万元的押金很快花完了。郭贵主动去充了一万元。第四天,老大郭富过来了,看到医院不让家人进去照顾,他对母亲撂下一句“都在这里也没有用”,拔腿走人,趁这档口又在市里接了一个活,等他结束这次工作来到父亲病床前的时候,郭老汉已经在医院住了整整八天。
郭老汉终于被推进了普通病房,老伴看着郭老汉皮包骨头一般,虚弱地躺在病床上,心如刀绞。她不想让烦心事打扰老头子,但还是按捺不住自己,对老汉说了自己对大儿子郭富的不满。
郭老汉感到很伤心,也很生气。等郭富再来探视的时候,郭老汉故意说:“该交住院押金了,你去交一下吧。”
郭富低着头,瓮声瓮气地说:“我没有。”
郭老汉陡然生出一股怒火,提高声音说:“没有钱你来干什么?”
“那我走!”郭富起身离开。
郭老汉大怒,骂一声“不孝子!”晕了过去。老伴吓得大哭,医生护士一阵忙碌,又把郭老汉推进了重症监护室。
郭老汉再次从重症监护室转入普通病房的时候,他好像换了一个人,一句话也不说,更不愿意让老伴提及半句家事。即便他想听家里事,任谁也不敢提及了,医生已经明确对家人说了,不能再让郭老汉情绪激动,上次血压飙升到260,差点丧命,郭老汉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他的情绪起伏了。
郭老汉人缘很好,亲朋好友左邻右舍都来医院探视他,拿牛奶掂鸡蛋的、发红包送现金的,几乎天天有人过来。奇怪的是,只要有人过来看他,他就睡着,也不知道是真睡着还是假睡着,反正闭着眼睛不理人。
一个多月后,郭老汉终于出院了,出院第一件事就是打官司,状告子女,特别是自己的大儿子郭富。
受理郭老汉的案件后,我和书记员在向郭家庄的村支书打电话了解情况后,又走访了郭老汉的兄弟和子侄们,并联系上了郭老汉远在国外的大女儿郭荣,又把二女儿郭华夫妻叫到了法庭,我们觉得,郭老汉打官司并不是真的为了向孩子们要钱,而是赌气,特别是和大儿子郭富赌气。
在和郭老汉一阵屈膝长谈后,证明了我们最初的判断。郭老汉说:“我这次看病花了四万多,农村合作医疗报销了二万多,我自己算是花两万。这两万我拿得起。女婿和幺儿给我拿的钱我也要还给他们呢。是郭富他太不是人,养个小狗它还知道对你摇摇尾巴呢,我算是养了只白眼狼。”郭婆婆怕老伴再起肝火,在一边劝慰着说:“老大也不容易,他是当不了媳妇的家。听媳妇的话好,免气生。咱们不打扰他,他过得好就行。”
“是啊,您给老大娶媳妇的时候,不就是希望他们恩恩爱爱长长久久生活在一起吗?”我顺着郭婆婆的话说下去:“郭富说他干一天活下来,到家拿筷子端碗的力气都没有。谁挣钱都不容易,您二老的平均思想不对吧?而且,您们对兄弟俩明显没有做到一碗水端平,这也伤害了老大和他媳妇。”
郭老汉似乎听进了我说的话,小声说:“我们是有点对不住老大。但是我躺在病床上,他一个子不往外拿,还给我算账,说我该有多少多少钱,这也不对。我又不能打工挣钱,就凭卖卖那几亩地里见的庄稼,能有几个钱?我给他算过账吗?再说,我还得给老婆子留点养老的钱......”。郭老汉说到这里,哽咽起来:“老婆子是个苦命人啊!十三岁上没了爹娘,留下她和九岁的弟弟,靠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,好不容易熬过来了,弟弟二十多岁又死了。这世上除了我和子女,她也没个亲人。跟我也没享一天的福,养大了儿女带大了孙子,现在有吃有喝了,我又这病那病的。我这把老骨头要把钱折腾干净了,她以后怎么办?”
一旁的郭婆婆早哭成了泪人,我的眼睛也湿润了。
我把郭富、郭贵和郭华夫妻通知到法庭,同时请来了他的叔婶伯父和堂兄弟们。郭富的婶婶是个快言快语的人,上去就对他好一顿批评:“咱家所有人为了你爹看病都出了一份力,你当长子的一分钱没往外拿,能说得过去吗?这事要传出去,你让左邻右舍怎么看你?你的兄弟姐妹们怎么看你?你的孩子们怎么看你?”其他人也对郭富进行了批评,同时指出了郭老汉对幺儿的偏袒。
郭富低下了头,满面羞惭。我适时地搬出《民法典》,指给他看第一千零六十七条第二款的规定:“成年子女不履行赡养义务的,缺乏劳动能力或者生活困难的父母,有要求成年子女给付赡养费的权利。”告诉他,这样的官司,他郭富败诉无疑。
郭富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,当即给父母鞠躬赔不是,并从腰里掏出一万元,恭恭敬敬地递给父亲。郭老汉面子上还没抹得开,别过脸去不接。郭富又递给母亲。郭婆婆接过后从中数出1000元,剩下的按到郭富掌心里,慈爱地说:“手心手背都是肉。哪个孩子不是娘怀胎十月生下的?我和你爹以前不对的地方,你和媳妇也别再记恨啦。你爹说了,打官司也不是要钱,是让你知道,除了老婆孩子,你还有父母。你们姊妹四个这次都留1000块钱,以后有事了,再说。”
“爹娘放心,以后需要花钱,我们四个包了。你儿子错了!”郭富又转向我们,不好意思地说:“因为我们家事,给你们添麻烦了。以后,我保证好好赡养父母,和兄弟姐妹处好关系,再也不能让家里事闹到法庭。”
郭家人说笑着离开了法庭,我却轻松不起来。在我们身边,还有多少个“郭富”,忘记了曾经是自己靠山的父母,已经衰弱得需要照顾?又有多少个“郭老汉”,需要通过打官司,来在子女面前刷存在感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