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女法官断案说“情事”之三: 生死纠结

  发布时间:2021-05-01 10:42:27


    “王老太死了!”法官助理去仁孝村勘查一起排除妨碍纠纷的现场,给我带回来这样一个不幸的消息。

    “王老太死了?!什么时候的事?”我吃惊地问道。

    “一年前吧。”法官助理把打印出来的现场勘验照片放在我办公桌上后,转身走了出去。“一年了、都一年了……”我眼前出现两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的身影。

    王老太和马老汉是一起赡养纠纷案件的原告,也是五年前我调入法庭工作第一天接待的两位当事人。

    老两口的年龄加在一起,都快160岁了——王老太76岁,马老汉79岁。他们一生辛辛苦苦拉扯大了四个子女,却在暮年因为赡养问题,不得不走进法庭。

    当时,老两口的情绪都非常激动,他们说这些年跑了好几家单位,都没能解决自己的养老问题,就是来法庭告状,也已经三四年了。“再不给解决,我们就住到法庭了!”马老汉用手中的拐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面,生气地说。

    我倒了两杯水送到他们面前,微笑着说:“老人家别着急,慢慢说。我一定会给你们做主的,请相信我!”

    王老太扯了一把马老汉,不好意思地说:“老头子一提起家事就发火,闺女你别见怪。我们也知道清官难断家务事,就是我们家老大太不是人了,得用法律治治他。”

    原来,老两口虽然在诉状“被告”一项中罗列了四个子女的名字,其实他们真正状告的,是自己的长子马乾。他们最为疼爱、也是付出心血最多的这个儿子,却在成家之后,对父母最不孝顺,还经常和妻子一起上门闹事,甚至辱骂自己爹娘。

    王老太声泪俱下:“在马乾之前,我们生过三个孩子,都没到满月就死了。生马乾那年,我32岁,老头子都37啦。为了养活他,我按照迷信说法,生下他就亲口咬下了他的一个小脚趾,这样他就跑不成了。好不容易养活了,谁知道养了个白眼狼!早知道他这样没良心,还不如没有他的好!”

    “他在村里多次扬言对我们生不养死不葬,我们是老了,对他打不得骂不得,我不相信法律治不了他!”马老汉恨恨地撴了撴手中的拐杖。

    看来,这个家庭父母子女之间积怨颇深,不是轻易能够化解的。

    “法律规定子女对父母有赡养扶助的义务,子女不履行赡养义务时,没有劳动能力或生活困难的父母,有要求子女赡养扶助的权利。老人家别着急,这场官司,我问定了。”我一边安慰着两位老人,一边给他们说着有关法律规定。

    “我不清楚你说的啥义务权利,我就知道,我养大了马乾,他得给我奶水钱。”王老太的话还没有落音,马老汉又急切地表达着自己的诉求:“我供应他上学,让他学医,帮他开了卫生室。他现在一月挣好几千块钱,得有我的份吧?”

    好不容易打发走两位老人,我马上打通了马乾的电话。“告我?告呗!我等你们法庭的传票。” 明白我的意思之后,马乾简捷地表达完自己的意思,很不礼貌地挂了电话。

    一边追着赶着要奶水钱,一边傲慢地等着法庭的传票,这是一个怎样的家庭呢?带着这样的疑问,我走访了镇政府和村委会。

    提及马家两代人之间的矛盾,在场者说出了几桩事情。张三讲:“老大媳妇上门骂公婆,大儿子在后面撑腰喊打呢!”李四言:“老大夫妻还去公安局告自己老子,说他治病治死了人,犯下杀人罪,该抵命!”王五说:“这事不能怨一个。老两口也有不对的地方,到处吆喝大儿子不孝顺,要奶水钱,都影响孙子说媒了。”

    从村民们的谈话中得知,马乾和父母的矛盾,起源于婚后的分家。马老汉作为新中国第一代赤脚医生,在当地拥有很高的知名度,不仅医术高明,感冒发烧之类的小病小恙在他那里基本是药到病除,而且收费低,还可以记账,有钱没钱都可以看病。一般是年底结算一次,没钱了年底不去算账,马老汉也绝对不会上门讨要。去他卫生室看病的患者,比乡镇卫生院还多。马老汉的两个儿子——长子马乾和次子马坤——在父亲言传身教下,也都走上了学医的道路。马乾结婚后,马老汉把自己的卫生室一分为二,马乾子承父业,也当起了乡村医生。

    俗话说,同行是冤家。这句话在父子之间,同样适用。马乾的媳妇看到患者大都涌进了马老汉的卫生室,自己这边门可罗雀,心里很不是滋味,特别是年底算账的时候,去掉药品本钱,他们的卫生室没有几个盈利,而马老汉的卫生室,天天都有人说着感激的话,上门送钱。就让马乾媳妇很不舒服,她向马乾吹起了枕边风,说落婆婆的不是,责怪公公不顾父子情面,笼络人心,故意打压自己儿子的从医之路。开始马乾是不以为然的,但类似的话听得太多了,他对父母也渐渐滋生不满,并由不满、发展到忌恨、甚至仇视起来。大年三十那天,他酒后醉醺醺地去找父母算账,说分家时只分给了自己药品和柜台,没有分给自己外欠账,要求父母把年头岁尾收账的权利送给自己。

    马老汉出于无奈,把一年的账本拿了出来,不情愿地给了儿子,同时千叮咛万嘱咐:“乡里乡亲的,大家都不容易,谁有头发也不会装秃子,你可不能上门当债主啊!”马乾“哼”了一声离开,根本没把老父亲的话听进耳朵里,抄起账本挨家挨户讨起债来。王老太看到老大坏了自家规矩,十分生气,就去劝阻。儿媳妇跟在后面烧底火:“你们倒是吃香的喝辣的,谁顾我们一家三口的死活!都没钱给孩子买奶粉了,还不让要账。是外人和你亲还是自家儿子和你亲?”

    你一言我一语的,马乾和母亲抬起杠来。马老汉听说后,骂着“不孝之子”,也要打马乾。在邻居们的劝阻下,这场讨账风波终于平息下来,但马乾夫妻和老两口之间,筑起了一道壁垒,而且这道壁垒在一点点增高,一点点加厚。

    在马老汉的二儿子马坤结婚后,马家父子的矛盾,发展到了白炽化。马坤也像父亲和哥哥一样,穿上了白大褂。所不同的是,他没有另起灶台,因为父亲年龄大了,已经无力独自行医,他在父亲指导下,承担起卫生室的大部分工作。这让马乾愈加深信,父母对弟弟偏爱得多,不仅把所有的家业给了马坤,还把自己的医术,毫不保留地传给了小儿子。他与父母和弟弟之间,不仅是不相往来、见面红眼,而且开始搞起互相拆台的暗箱操作来。

    一天,马老汉被公安局调查,说接到控告他在给人治病时出了人命。马老汉很震惊,前几天确实有一个病人,因为突发心脏病,家属来不及送医院,到卫生所请他上门急救。但还是因为发现较晚抢救不及时,最终医治无效。“对于这样的结果,死者家属心里有数,那种情况下就是华佗在世,也难以妙手回春。死者家属一句责怪的话也没有说,死者也入土为安了,是哪个绝户头想要害我,检举揭发我把人给治死了呢?”马老汉前思后想,绞尽脑汁,怎么也猜不出这个站在暗处把他往绝路上推的人是谁。

    公安局经过调查走访,最终还了马老汉的清白。这事很快就过去了,但在马老汉心里,却烙下了一块阴影。他在冥冥之中,固执地认为长子马乾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。马老汉和王老太私下议论了好几次,王老太不相信自家老大会做出这样的事,说马老汉老糊涂了,不要再胡思乱想。马老汉和二儿子马坤说,马坤也不相信哥哥会去公安局栽赃陷害自己的老父亲。

    但“纸里包不住火”,一个偶然的机会,马老汉得知那个想要把自己推进火坑的人,竟然真是自己一手养大的长子马乾。老两口愤怒极了,也伤心极了,他们互相搀扶着一路骂到马乾家里,还用拐杖敲碎了马乾才买来的两箱生理盐水。

    老两口叫骂着过来,又叫骂着离开。马乾夫妻收拾着满地狼藉,也立下了“从此父子母子恩断义绝,生不养死不葬”的誓言。他们觉得,如果没有二弟马坤和两个妹妹的背后支持,老两口不会这么决绝。既然一样的孩子不一样对待,你们眼里没我这个儿子,我眼里从此再也没有这对父母,以后大路朝天,各走一边!

    积怨在马家父子间越结越深,媳妇和婆婆见面,你打狗,我撵鸡,指桑骂槐,吐口水踢瓦片,摩擦不断。父亲和儿子也在暗中较量,你今天去卫生局举报我行医执照作假,我明天去工商局告发你工商营业执照误审,你说我进了假药,我说你庸医害人……走进马家卫生室的患者,与其说是治病,不如说是打听事。有好事者似乎嫌他们折腾得不够,借看病之机在父子间添油加醋地传话。在事主的努力和各方参与下,一场又一场好戏不断上演,马家人的矛盾,成了三乡五里茶余饭后的谈资。最后闹到公堂之上,也自在情理之中了。

    这不是一起一般意义上的赡养纠纷案件。

    大部分赡养纠纷,是因为父母年迈体衰、失去劳动能力之后,为了生计,不得不向儿女索要赡养费。而且,随着人们生活水平的提高,很少有儿女不对父母尽赡养义务的,近年来赡养案件逐年降低。在王老太、马老汉的诉讼请求一项中,从字面上看,是要求子女承担赡养费,但在两位老人的内心深处,是想以这种极端的方式,渴望解开与长子马乾的疙瘩,唤回久违的亲情。真的不在乎的话,他们连痛骂不肖子的心情,也不会有了,此所谓爱之愈深,恨之愈切。

    “你不知道,我这个大儿子小时候多听话。从来不和我们犟嘴,让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。他长得秀气,像个女孩子,性格也像女孩儿,很腼腆,温温柔柔的,不急不躁,你吵他,他也是笑眯眯的……”王老太再次来到法庭,向我讲起马乾的成长过程,她陷入甜蜜的回忆中,脸上写满了慈爱。

    “多听话的孩子啊!也知道孝敬父母,在安阳读医专时,每次回来,都会给我们带来礼物。从不舍得乱花钱,对弟弟妹妹却很大方,好吃的好玩的,都是尽着小的。可是一娶媳妇,他就变了个人……”提到大儿媳妇,王老太就气不打一处出,“他媳妇是个搅家星,过门就挑拨矛盾,把我一个好好的儿子给教唆坏了。”王老太气哼哼的,埋怨马老汉给儿子说了这么一个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:“她娘家人都不是善茬,一家子因为几间当街门面房,打了十几场官司,牢也坐了,婚也离了,又把战火烧到俺家!”

    王老太对儿子的埋怨,也是好多家庭引发矛盾的导火索。为人父母的,责怪儿子“小喜鹊,尾巴长,娶了媳妇忘了娘”;做妻子的,会埋怨丈夫是个“妈宝男”,没有主见,长不大,不和自己一心过日子。一个男人夹在两面墙壁之间,说不得吵不得,怪不得怨不得,往哪面靠,哪面都不是靠山。久而久之,要么因为自己态度不明朗,问题越积越多,两头受气,里外不是人;要么顺从了父母让妻子失望,听信了妻子惹父母伤心。这样的道理人人都明白,但深陷其中,人人又都看不透想不通做不好,所以一代代的男人们,夹在其中,把自己过成了风箱中的老鼠,真正能够妥善应对的,少而又少。不消说,马乾是其中最不会处理这层复杂关系的一个,所以他糊糊涂涂地当好了丈夫,却忘记了自己的来处,伤害了父母。

    我耐心地听着王老太和马老汉的讲述,看着他们的情绪随着讲述的内容,而不时有巨大波动,一会儿哭,一会儿笑,一会儿幸福地回忆,一会儿愤怒地责骂。等他们不再说话了,我微笑着问:“你们希望自己儿子过上好日子吗?”“他马乾死了才好呢!”马老汉狠狠地说。王老太怔了一下,生气地瞪一眼老伴,落寞地说:“天下做父母的,哪个不愿意自己女儿过得好呢?”

    “既然这样,二老不妨想一想,如果马乾结婚了还像以前那样,处处都为你们为弟弟妹妹考虑,他媳妇愿意吗?他的婚姻能继续吗?他的小家庭会幸福吗?你们好不容易给他娶了媳妇成了家,总不会希望他离婚吧?”我瞄了一眼两位老人,按照自己的思路说下去,“人总有一天要离开原生家庭,去过自己的小日子。恁们最初成家立业时,不也是这样的吗?年轻夫妻要先考虑自己的小日子,然后再去顾及父母和兄弟姐妹。儿子是亲生的,媳妇不是,儿子结婚了再听父母的,不和媳妇一条心,这日子就过不成。”

    也许我的话让两位老人若有所思吧,他们沉默了良久。最后,马老汉提高嗓门说:“反正,他马乾是我生养的,就得对我尽义务。”好像故意给自己打气一般。

    “好的。您放心,我会让马乾对您们尽赡养义务。”尽管我知道他们打官司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要几个赡养费,但要打开心结,必须从赡养费着手。

    再与马乾电话联系的时候,他的语气由傲慢,升级为恼怒了:“他们不是起诉我了吗?你们来抓我坐牢得了,我在家等着。”

    实话说,马乾的话,真让我有点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,尽管于一个法官而言,你要做到的,只能是居间裁判,而不该让情绪占了上风。我不满地说:“你也是一位大学生,又悬壶济世这么多年,即便不知道‘孝顺’二字怎么写的,也该尊重法律!法律规定子女对父母有赡养扶助的义务,该尽的义务不尽,就是违法。诉状和应诉通知书、举证通知书通过邮寄方式已经送达给你了,三日后我们会到你们仁孝村巡回审判。如果你觉得无所谓,那就在家里等着好了。”要说的话说完,我马上挂断了电话,不给马乾留回话的机会。因为凭直觉,我相信马乾是一个要面子的人,他不会等到我们把这件赡养案件的庭审,开到家门口。

    果不其然,第二天刚上班,马乾就到了法庭。这是一个已经发福的小个子中年男人,光亮的脑门几乎和头顶连成了一片,油腻而又猥琐。一双狡黠的小眼睛不停地转动着,似乎在观察判断相对而坐的法官。从他的身上,我看不出王老太说的丝毫的“清秀”与“腼腆”。生活改变了一切,不仅改变了马乾的容颜,改变了他的性格,也改变了他与父母的血肉亲情。

    在听过马乾一番对父母的抱怨之后,我直接提出了他应该赡养父母的话题。“他们把钱都给老二了,我不同意拿赡养费!”果不其然,小个子男人一口回绝道,“存款给了女儿,卫生室给了老二,这赡养费,该谁拿谁拿。我们已经当父老乡亲的面立过协议,我对他们生不养死不葬,他们留下万款,我也不眼红!”

    我从人伦道德和法律规定入手,给他苦口婆心讲了两个多小时,他丝毫不为所动,坚决不拿一分钱。我就换个角度问他:“我去你们乡镇走访,大家都说你医术高明,夸你‘青出于蓝胜于蓝’呢,据说现在你那边的患者,比你父亲那边多得多。”

    听到我夸奖他的医术,这个小个子男人兴奋起来,小眼睛发亮,声音里也有掩盖不住的骄傲:“那是那是。他们不是经常举报我、怕我日子过得好吗?我老婆说了,我们就要挣囊赌气过给他们看。现在周围的村民们,都去我卫生室看病。咱不是吹牛,他们俩一个月挣不了3000,我一个月不下上万。”“上万元?我不信。一个小小的卫生室,哪能收入这么多?”我故作惊讶地问道。

    “张法官,你别不相信。现在到大医院看病,又是检查又是住院的,一个小感冒都得花上千元,所以一般的病,大家更愿意去诊所卫生室。加上现在农村生活好了,吃得多锻炼得少,得高血压冠心病心脏病的老年人特别多,有一大批患者每年会定期打吊水预防。”小个子男人饶有兴趣地掰着手指,给我算起了自己的收入账。

    “哦,一个乡村卫生室会收入这么高,真想不到啊!”我话锋一转,严肃地说:“人民法院认定赡养费的标准有三:当地的经济水平、被赡养人的实际需求、赡养人的经济能力。那么,你觉得按照法律规定,自己给父母多少赡养费合适呢?”

    正得意地打着自己小账盘的马乾猛地刹住了话,脸涨得通红,结结巴巴地说:“这……这……张法官,这可不是一码事。”“怎么不是一码事?赡养费多少也不是法官凭空说的,根据上面我说的三个标准,你自己计算吧!”我把张口结舌的小个子男人晾在一边,转向了另一起案件的当事人。

    终于,马乾自认于每月的26日,支付给父母赡养费500元,并对父母之后因病住院所产生的医疗费用,对按照农村合作医疗报销后的剩余部分,与其他三位弟弟和妹妹一起,平均负担。王老太、马老汉的其他子女,对马乾的提议完全同意,每人每月给父母赡养费500元。王老太和马老汉,也在调解协议上签了字。

    尽管老两口没有等到长子马乾的低头认错,但他同意拿赡养费了,无论多少,即便是一分钱,也证明了他承认自己还是马家的儿子,还对父母尽责任,至于死了葬不葬,那是以后的事了,他们目前不考虑。

    王老太、马老汉对四个子女提起的赡养纠纷一案,在调解书送达各方当事人后,似乎已经了结,但事情远远还没有结束。

    三个月后,王老太和马老汉互相搀扶着走进了法庭。原来,马乾并没有按照调解书确定的义务,按月给付赡养费。他们等了三个月,没有等到一分钱,就拿着调解书去马乾的卫生室要。马乾一把把调解书夺过去,揉成一团,扔在地上又踏上一脚,冷笑着说:“不是打官司吗?你们还来干什么?让法官过来找我要吧!”老两口气得大骂一顿后,又来法庭求助。

    我再次打通了马乾的电话,告诉他不自动履行生效法律文书的后果,不仅仅会启动强制执行程序,如果被作为老赖拉进了黑名单,还会影响子女以后的考学和就业。也许是我最后一句话让他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,次日还没到上班时间,马乾就拿着厚厚一匝钱等候在法庭大门外。钞票破损很严重,而且面值不一,最大的20元,最小的1元。我责备他故意换取小面值的钞票来与父母进行对抗,马乾一副委屈的样子,指天发誓说是自己并无此心,这些钞票都是卫生室平时收来的。一张一张地查了好几遍,钱数倒是1500元,一分钱不少,我只好让书记员收下。在马乾离开法庭的时候,我让他记下了王老太的银行卡号,并严肃地告诉他以后要按月汇款500元,别再等法院强制执行。

    我们怕王老太和马老汉看到马乾送来的这些钱生气,就让书记员去银行换取了15张崭新的百元大钞。马老汉将钱领走后,吆喝着进了仁孝村:“这是马乾给我们的奶水钱!他马乾不是说对我们‘生不养死不葬’吗?法庭来了个包青天,替我们主持了公道!大家都来看看,这是马乾给我们的奶水钱!”

    马老汉吆喝着进了屋,他一屁股坐到沙发上,高举着那匝崭新的钞票,大睁着眼睛,停止了呼吸。

    马老汉死后,马乾果然履行了他“死不葬”的誓言。尽管亲朋好友一再相劝,他也没有去见老父亲最后一面,没有给他烧一张纸钱。据说,在马老汉出殡的那天,马乾嗑着瓜子,站在人群中看热闹,完全一副局外人的做派。

    马老汉殡后第三天,那个小个子男人风风火火地来到了法庭,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,满面春色地对我说:“张法官,老头子死了。是不是从这月起,我付给老婆子二百五就行了?”

    “二百五”这三个字,在当地是具有特殊意义的一个贬义词,是非常难听的一句骂人的话。马乾的话让我对他这个人,由反感,已经出离愤怒了。如果不是法官身份的约束,我觉得,我会骂人的,尽管我不会骂人。

    我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,冷冷地说:“调解书说的你每月付给王老太、马老汉500元,可没有说具体给谁多少。在你父亲去世之后,你凭什么只出二百五呢?”我知道,我这样的回答有点抠字眼钻牛角尖,但是,调解书上确实没有写明这每月的500元,分别给王老太多少给马老汉多少,那么,我对马乾作如上解释,似乎也说得过去。何况,在某些时候,就某些事,对某些人,是必须这样解释的。法律的设定和适用,更体现在保护弱者的原则上。

    我转身朝向另一位当事人,不再理会这个小个子男人。他很仔细的研究了一下调解书的内容,讪讪地走开了。此后,我再也没见过他。

    王老太倒是来了三次,她骑着一辆破旧的三轮车,颤巍巍的,显得那么孤独和无助。第一次过来时,她看到我就放声大哭。她说,马老汉死了,是高兴死的,他纠结了半辈子,终于等到了马乾的低头。他死也没有遗憾了。

    王老太的话,却让我内疚了很长一段时间。如果我没有以最快的时间审结这起赡养纠纷案,如果马老汉没有得到马乾的1500元赡养费,也许......特别是当一个同事和我开玩笑,说“人家打了几年的官司,虽然没有拿到赡养费,但却保住了命。你一过来给人家争来了钱,但却没法花了”的时候,我难过得掉下泪来。

    王老太第二次来法庭时,从贴身衣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来,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一层又一层包裹着的棉布,原来是一只晶莹透亮的玉镯。王老太说,这是从她老祖母那里传下来的,为了感谢我帮她解决了困扰半生的家庭纠纷,一定要把玉镯送给我。我接过来仔细欣赏一番,然后帮她一层又一层包好,放到了王老太的手里,郑重地告诉她说:“传家宝应该传给自己的子女,不能送给外人。”王老太看我怎么也不收,千恩万谢地走了。

    过了半月光景,王老太又来法庭,给我带来了几根鲜嫩的黄瓜和十来个西红柿,说是自己在院里种的,摘下来送给我尝尝鲜。她拿起一个西红柿,用衣袖擦了擦递给我。我听话地接过去,咬了一大口,点着头说:“嗯,是很好吃,酸溜溜甜滋滋的。这些我全要了。”王老太高兴得像个孩子。

    王老太不再来法庭看我了,她已经快80岁了,身体出现了问题,无力再骑三轮车出门了。但她每隔一段时间,总会给我打个电话,她在电话中关心我的工作和生活,告诉我别太累,要吃饱穿暖。王老太慈爱地叮嘱着我,像在叮嘱不在自己身边的孩子。偶尔也会提及她的官司,王老太说:“那个没良心的给我往卡里打钱了,他还记得自己有个老娘。”听口气,比以前缓和多了,似乎那些钱对她来说,不是为了花费,而只是为了证明母与子的牵连,证明母与子的关系和感情。

    王老太最后一次打电话时,显得非常虚弱,她说自己病了,再也不能骑三轮车来法庭看我了。我安慰她说,会好起来的,等我有时间了,过去看看你。

    世事纷纭,人间多烦扰。井喷式的案件让我每天陀螺一样,没有半点停歇的机会。在处理各种各样的矛盾纠纷中,两年过去了。虽然期间多次想到王老太,想到自己当初说过的话,但一直有那么多的理由和借口,让我没有实现对一位耄耋老人的承诺。没想到,再次有人提及王老太,带给我的是这样一个消息。

    也许是讹传呢?带着这样的希冀,我拨通了那个熟悉的号码。

    “你好!你拨打的电话已经停机。”毫无感情色彩的声音,让我陷入巨大的自责和感伤之中。

    我不死心,从办案系统中查找到王老太二儿子马坤的电话,拨打过去,接电话的是一个年轻的女性:“请问,您找谁?”

    “是马坤的电话吗?”我惴惴不安地问道。“是的。您是哪位?我是马坤的妻子。”“我是法庭的法官,五年前办理了你公婆起诉子女的赡养纠纷案。我想问一下,你婆婆,王老太太,她老人家,还好吗?”

    一阵短时间的沉默之后,对方低沉地答道:“我婆婆去世两年了。我知道您是张法官。我们姊妹几个都很感激您,您帮俺父母了却了一桩心思。我婆婆病重期间,还闹着给您打电话。我们没敢让她打扰您。”

    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,觉得自己被一排浪潮给淹没了。我怔怔地坐在那里,泪流满面。

    后来,从王老太的乡邻们那里得知,王老太在弥留之际,呼唤的还是“马乾”这个名字。但她到死都没能等到自己的长子到床头喊一句“娘”,她弟弟妹妹们哀求自己哥哥去见老母亲最后一面,被无情地拒绝了。当然,一直到王老太死,马乾都规规矩矩地每月往银行卡里汇入500元钱。在王老太出殡那天,他像当初对待老父亲一样,没有披麻戴孝送最后一程。

    王老太和马老汉走了,带着未了的心愿和遗憾,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。他们和长子马乾之间的生死纠结,就此划上了句号。

    法律是公正严明的,执法者可以运用定纷争、判输赢,但法律人的无奈和悲哀在于,以法律之重,无法焐热凉薄的亲情、无法打开重重心结、无法抚平累累伤痕。

责任编辑:陈金华   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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