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哐当”一声,通往牢房的铁门打开了,两名英姿飒爽的监狱女警,押解着她向我们走了过来。
她中等身材,皮肤白皙,一头齐耳短发,看上去干净利落,灰蓝色的囚服尽管宽大松弛,但掩盖不住那凸凹有致的躯体。不得不承认,这是一个美丽的妙龄妇人。
她叫段小荷,是我所承办的一起离婚案件的被告。三年前,段小荷因犯故意伤害罪,被判处有期徒刑18年,现在女子监狱服刑。
段小荷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庭。公公婆婆在镇上开了一家饭店,生意非常好,收入也不错。丈夫闻杰掌厨,父母不会亏待自己儿子,除管吃管喝管花钱外,还给开着很高的工资。
小荷的日子过得很舒心,闻杰不仅人长得高大威猛,还是一枚暖男,他对妻子言听计从。两个女儿天真烂漫,深得奶奶爷爷的疼爱,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段小荷,唯一任务就是带好孩子看好家。看着大山一样的丈夫和花朵一样的女儿,她做梦都会笑出声来。可小叔子闻涛的结婚,像往她幸福的生活里投了块大石头,掀起的狂风巨浪,把一切都被打碎了。
弟媳嫁过来后,段小荷觉得公婆不像以前那样喜欢自己了,他们和弟媳说话,要比和自己说话语气亲切;他们对弟媳露出的笑容,要比对自己露出的笑容灿烂;甚至他们看向弟媳的眼神,也比看向自己的眼神慈爱得多。而且,公婆在闻涛结婚后,竟然换下了闻杰去掌厨,闻杰改做采购——这可是又苦又累的差事。段小荷觉得,公婆说要锻炼闻涛厨艺只是借口,他们还不是为了以后把饭店传给自家小儿子打基础?
段小荷有块心病,在她生了两个女儿后,因为患病切除了输卵管,丧失了生育能力,尽管丈夫一再安慰,公婆也从没有说过半句抱怨的话,她却一直为自己没能为闻家添个男丁而深感内疚和不安。在弟媳过门后,她的内疚和不安一日重似一日。
为了唤回公婆的疼爱,她突然变得勤快起来,每日天不亮就去饭店里帮忙,洗菜、擦桌子、烧水,忙得不亦乐乎,甚至连女儿都懒得照顾了。婆婆心疼她,也牵挂孙女,就告诉段小荷说饭店杂活有工人干,让她回去照顾孩子。段小荷愈加深信,公婆因为自己的膝下无子,对她由喜爱、转至冷落、甚而嫌弃和厌恶了。
“天!如果弟媳妇再为闻家生个大胖小子,我还有活门吗?这闻家偌大的家业,不都成了他闻涛的了?”段小荷越想越不是味,越想越焦灼不安起来。
“不行!我得保住自己和女儿在闻家的地位。”段小荷动起了歪心思,她从药店买来了避孕药,粉碎后放进西瓜汁里,每天给弟媳妇送去两杯。
新媳妇很感激这位嫂子,觉得她对自己太照顾了,在炎热的盛夏,每天都费心劳神地做好爽口西瓜汁,亲自送过来,看着她喝下去。为了表达谢意,她给嫂子买化妆品、买头饰、买衣服。公公婆婆看着两房儿媳你嫂子我弟妹的,相处融洽,交往亲密,也觉得很高兴。上上下下一大家子人,从没怀疑过段小荷送来的西瓜汁里,会包藏有祸心。
整整一个夏季过去了,弟媳美美地喝了一杯又一杯爽口西瓜汁,也不知不觉地咽下了一片又一片避孕药。有一次,段小荷没有买到西瓜,就用女儿的大果冻当了替代品。也许是之前的秘密行动太顺利了,抑或是害人之心太迫切了,她把三片避孕药放到果冻后,甚至没有等得及药片溶解,就送到了弟媳手里。
弟媳发现果冻里的药片后,没有声张,悄悄地藏了起来,装作没事一般,当着段小荷的面吃下了果冻,然后带着药片去进行化验。
段小荷给弟媳的果冻中,竟然放进了避孕药!这件事在闻家掀起了轩然大波。段小荷哭着对弟媳说:“我认为你趁年轻,得过几天自己的日子,不能像我,早早生下孩子,把自己陷在小家庭里。我是为你好,才给你吃避孕药的。”闻杰对妻子的话深信不疑,也劝弟弟和弟媳晚两年再要孩子。公婆知道这件事后,非常震惊和生气。但手心手背都是肉,哪房儿媳都是自己的孩子?他们悄悄地压了下这桩事。
果冻风波之后,弟媳再也不愿意吃段小荷送来的东西了,和嫂子也渐渐疏远起来,以致话都很少再说,迎面看见了就远远躲开。她对嫂子的戒备,写在脸上,刻在心里,表现在行动上。
不再与嫂子来往的弟媳,胸脯一天天饱满起来,肚子也一天天臌胀起来。来年桂花飘香的时候,弟媳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。
添丁进口这可是乡村人家的大事,更是闻家的喜事。闻家二老看着白白胖胖的孙子,高兴得合不拢口。段小荷也过来了,送来了草鸡蛋和红糖,外加两套婴儿装和小被褥。看到孩子,这位大妈喜欢得不行,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托在手里,硬是塞在襁褓里600元钱,柔声说:“我这个当大妈的,得给宝贝侄儿见面礼,别给看丑了。”她认真地给弟媳纠正抱孩子的姿势,还告诉她要隔多长时间给孩子喂奶,多长时间换一次尿布。
看着嫂子这么热心,弟媳冰释前嫌,忘了段小荷对自己做过的那些事,妯娌俩又和好如初。段小荷也好似要为自己赎罪一样,每天数次地跑过来看孩子,帮孩子换尿布,给年轻的母亲传授育儿经验。弟媳疲乏了,就索性把孩子交给嫂子,自己趁机迷糊一会。
为了庆贺闻家胖小子的出生,一家人选定在八月十六日那天大宴宾客。可是,那天下午客人们还没有散尽,孩子突然大哭不止,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哭不出声来了,还在干张着小口哭,哭累了睡一会儿,醒来依然接着哭。一个出生才几天的孩子,谁也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。哭得人团团转,哭得人揪心,哭得人六神无主,哭得人像热锅上的蚂蚁。
孩子哭了三天三夜,闻家人抱孩子去了市北关医院,一番检查下来,医生的诊断让人很是痛心:“孩子双眼严重感染,已经无光感,双目失明了。可能是先天有病,也可能是后天的问题。”
孩子出生时好好的,就是在前几天,那一双黑葡萄般的大眼睛,还在滴溜溜地转,怎么会双目失明呢?闻涛夫妻不相信,做奶奶爷爷的也不甘心。他们决定带孩子去上海儿童医院。
段小荷听说闻涛夫妻要带孩子去上海看病,漫不经心地对闻杰说:“市北关医院已经够有名的了,人家医生都说小孩双目失明了,再去上海看有啥用?那么小的孩子,能不能禁得起来回折腾,还说不定呢。要我说啊,任命吧,瞎了瞎了呗,反正是个带把的,能为你们老闻家传宗接代就成。”闻杰听出妻子话中的阴阳怪气,不高兴地瞪了她一眼,赶紧开上车送弟弟和弟媳去火车站。
在上海儿童医院,医生一番认真检查之后,当即拨打了110,报案称孩子双眼瞳孔被人扎伤,一只瞳孔被扎了三针,一只瞳孔被扎了四针,而且还不是一次损伤,至少被扎过三次,目前已经导致双目失明。
上海警方的介入,让闻涛夫妻大为震惊。自己并没有得罪什么人啊?而且,孩子出生后,一直在家人的视界中,只有请客那天多来了几个人,也都是亲朋好友。他们想象不出,有谁会丧心病狂到去伤害一个出生才刚满一周的孩子。
上海警方的调查还没有头绪,老家又传来让人心惊肉跳的坏消息:闻杰不满五岁的小女儿在外面玩耍时,也被人割破了双眼,目前正在住院治疗。
受害的都是闻家人:一个是初生婴儿,一个是幼小的孩子,而且,受伤的都是眼睛。是谁与闻家人结下了如此深仇大恨,要把闻家后代推入黑暗的深渊?闻杰、闻涛想不透,闻家二老也想不透。是生意竞争吗?是世代家仇吗?是邻里矛盾吗?还是其他纷争?他们思来想去,怎么也理不清头绪。向警方提供几个平时和闻家有过言差语错的嫌疑人,都被警方一一给排除了。
上海和虞城警方,围绕闻家孩子被伤害的案件,各自展开侦查工作。案件一天不侦破,闻家庄的孩子就一天不安全。甚至有了传闻说,有人为了报复社会,专门找童男童女戕害。闻家庄、甚至周边乡村的父母们,陷入惶恐不安之中,他们不敢让孩子离开半步,生怕一个疏忽,孩子遭遇了毒手。
早在上海警方介入初期,闻涛夫妻曾怀疑过嫂子,正在犹豫是不是应该给警方提供线索的时候,老家发生的侄女被伤害案,让他们打消了怀疑。他们觉得即便做大妈的可能会伤害侄子,但做母亲的,无论如何不会伤害自己的女儿。犯下故意伤害罪的,一定另有其人。
正在这时,虞城警方从被害的女孩身上,找到了突破口。作为受害人之一的小女孩,虽然不是唯一见过凶手的那个,但于初生婴儿而言,她是唯一能向警方提供案情的一个。在段小荷作为监护人在场的情况下,警察小心翼翼向女孩儿问了一些问题,并从女孩儿那里了解到一些情况:害她的是一位用黑色大头巾捂住半个脸的弯腰老太婆,作案工具是一条玉米叶。女孩儿正蹲在地上玩,老太婆蹑手蹑脚走过来,把她按倒在地,用手中的一条玉米叶片,割伤了她的双眼。“我看到她时,躺在地上哭着呢,脸上都是血。”段小荷补充道。
警察们按照女孩儿的描述,在闻家庄调查走访,但是村里却没有弯腰的老太婆,而且,案发当天,乡亲们在村里也没谁见过这么一个用黑头巾罩住半个脸的女人。女孩儿大哭大叫时,附近胡同里就有人跑过去,还帮着段小荷把孩子送进了医院。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大活人,她不可能来无影、去无踪,伤害了孩子就烟气一样从人间蒸发掉。而且,孩子陡然大哭大喊的时候,她的母亲段小荷,是第一个冲到现场的人,如果确有弯腰老太婆存在,她怎么没有抓个现行呢?
细心的侦查人员还观察到,每次小女孩回答问话的时候,都会害怕地看向段小荷,与其说是寻求母亲的庇护,倒不如说是唯恐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,惹妈妈不开心,怕受到责罚。而且,段小荷在女儿的叙述中,会不时进行补充说明,犯罪嫌疑人的样子、作案的过程、甚至女儿受伤后怎么倒地的,她都说得一清二楚,好像自己是目击证人一般。每次的语句和用词,几乎也一模一样,段小荷给人的感觉,不像一个因为女儿被害而痛心疾首的母亲,而是一个背好了台词正在表演的演员。
警察借口要给段小荷做笔录,让闻杰过来看护孩子。段小荷似乎不愿意离开,但又没有理由拒绝,只好磨磨唧唧地起身,随警察去了另外一个房间。临走还给女儿掖了一下被角,略显严厉地说:“小女,听话,可别对警察叔叔乱说,记住妈妈的话。”
段小荷刚离开,女孩儿马上从被窝里钻出来,躲到闻杰怀里,颤抖着说:“爸爸,我怕,我再也不要看见妈妈。妈妈是大坏蛋,她割破了我的眼睛,还让我撒谎骗人,她说我要不听话,就把我卖给人贩子......”
原来,早在弟媳怀孕之后,段小荷就开始了自己的报复计划。但弟媳对她有了提防,不再和她打交道,她也没有机会把自己准备好的打胎药,让弟媳吃进口里。极大的嫉妒让段小荷度日如年,眼看着弟媳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,她的妒火也熊熊燃烧起来。在弟媳生下胖小子后,她几乎疯狂了,关上门把两个女儿暴打一顿,蒙头哭了半饷。
哭过的段小荷有了新的打算,她换上一副和蔼可亲的面孔,出现在新生儿面前,和闻家人一起,为新生命的到来而急切地做着什么。当然,偷偷预备下来的一包钢针,是她为自己和女儿们争取地位的秘密武器,也成了把她推向万劫不复之地的害人工具。
在举办孩子诞生宴那天,段小荷趁人多事杂,用一枚锋利的钢针,扎向了无辜的新生儿。在之后的三天内,她不顾孩子双目严重感染,不顾孩子没命地哭喊,又乘人不备用钢针扎了孩子三次。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,在用钢针扎孩子双眼的时候,手竟然没有丝毫地颤抖,只有报复的快感。
上海警方立案侦查后,段小荷才从报复得逞的狂喜中醒了过来,她感到了害怕。为了转移警方视线,段小荷把自己的小女儿引到无人处,用玉米叶刀片一样的锋刃,割破了小女的双目,并编造好了弯腰遮脸老太太的谎言,威吓女儿讲给家人和警察。
再狡猾的狐狸,也斗不过好猎手。其实在上海警方围绕新生儿被害案展开侦查不久,段小荷就作为重大嫌疑人,已经被纳入视线。她为了掩人耳目而伸向小女的毒手,只是让她更早地落入了法网。
“天作孽,犹可恕;自作孽,不可活。”段小荷不仅亲手伤害了自己的骨肉和亲人,也把自己送到了囹圄之内,她将在高墙中度过6570个漫长的日日夜夜。一直把她捧在手心里的闻杰,在经过两年多的纠结之后,果断地选择了离婚。
段小荷看到我们,怔了一下,略有迟疑后,向我们走来。那双忽闪闪水灵灵的大眼睛,漫过我的肩头,停驻在闻杰的身上,好像没有听到我们的自我介绍,也不去关心我们的来意。
“段小荷,这两位是办理你离婚案件的法官,注意听法官说话。”其中一名高个子警花,严厉地提醒着她。段小荷这才不情愿地把视线转向我们,话却是对闻杰说的:“一定要这样吗?不离婚不行吗?”
这个站在铁栏内的女人,到现在还没有明白,自己对婆家人所犯下的深重罪孽,这让作丈夫的,在家人面前是多么难堪和无地自容!
“是的。这个婚我一定要离。孩子我会带好,咱们所有的存款都在你银行卡里,我一分也不会要,你出来后啥都不干,也可以过很好的生活。”铁栏外闻杰的声音低沉而冷静,透露出几分决绝。
“法官,如果我不同意离婚,你们会判吗?”段小荷好像才想起我们的存在似的,急切地问道。
“考虑到你的刑期,特别是所犯的罪行,严重伤害了原告及其家人的感情。按照《中华人民共和国民法典》第一千零七十九条的规定,应当准予离婚。”我板起脸,用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,回答了段小荷的问题。
段小荷马上掩面大哭起来,肩膀抖动得像寒风中的落叶。闻杰也忍不住抽泣起来。
我默默地看着这对分处于铁栏两方的夫妻,心里像打碎了五味瓶,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。其实,也不需要我说什么,他们都知道,那些幸福的时光,一去不复返了。
段小荷慢慢止住了哭泣,用衣袖擦一下脸上的泪水,拢了拢散乱在额前的头发,平静地说:“好吧。我同意离婚。”
闻杰和段小荷离婚纠纷的庭审,比我们想象的还要顺利,被告对原告所诉事实,没有提出任何异议。原告要求离婚和独自抚养子女的诉讼请求,被告也完全同意。书记员按照双方协议内容,写好离婚协议书后,段小荷拿起纸笔,工工整整地签上自己的名字,并郑重地在名字上捺下血红的手印,然后对闻杰莞尔一笑,柔声说:“希望你还能过来看我。”又对我们说道:“法官,谢谢你们。是我自己不珍惜,但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。”
我相信段小荷最后说的那句话是发自内心的,只可惜,这迟来的忏悔,没法弥补她所带来的伤害,无辜的婴儿已经双目失明,而她的亲生女儿,两只眼睛视力加在一起还不到1.5……。
段小荷被女警带走了,这个美丽的妙龄妇人,回到她应该去的地方,以付出自由的代价和大把年华,为她的犯罪行为埋单。